十七、上海五姊妹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鼓山坳山坡上层层梯田稻熟豆香一片金黄。收割稻子不像午收麦子争分夺秒，麦子收割后要抢栽小秧，一年两季收成。按照上级要求套种三季，黑子队长试种过一年。农谚：白露不出头收秸喂老牛。栽下的秧苗结果到了秋风还没抽穗。劳命伤财白忙活。以后每年上级再发指示黑子队长不买账。稻穗金黄一片收割一片，半个月大头落地，剩下零打碎敲。男劳力忙着犁地秋种，妇女们对陆续成熟的旱粮带着收割。黑子队长叫汤嘉莉地里活甭来做，主要精力放在卫生室。黑子队长参加公社三干会，公社党委**曹立功把板桥生产队上海知青五姐妹说成一枝花，吹捧得神乎其神。三干会变成了五姐妹的表彰会。会场嘈闹不安，队长们在下面叽叽咕咕，对曹**喧宾夺主大为不满。上海五姐妹这么能干，生产队里事让她们指挥好了。尤其又说到沈丽娟寒冬腊月深夜保护生病耕牛的故事，引发参会者哄堂大笑。这种生编硬造不符合事实的外行话，农村娃娃都瞒不过去，何况坐到这里的都是种田行家里手。公社党委副**公社革委会主任项银忠把全年工作进行总结，肯定成绩，指出不足，又将下半年秋种工作做出部署。结束时说起题外话，竟然表彰起鼓山坳新开办的卫生室。黑子队长莫名其妙，这是他对社员看病难突发奇想自作主张而为，项主任怎么会知道的？项主任言词恳切语重心长，黑子队长深受感动。项主任说，农村缺医少药这是不争的事实，全公社一二万人就一个医院。说是医院夸大其词，院长兼医生、药理兼护士总共两个人，连个诊所算不上。赤脚医生应运而生，这是新生事物，花小钱办大事，公社要求每个大队起码培养一名赤脚医生。有的大队至今还是空白点，对社员生灾害病切身利益漠不关心。鼓山坳黑子队长做出典范，一个百十多人的生产队在知青里面挑选人才，利用山区遍地生长的中草药，不花一分钱抢救两条生命。这就是被世人专家瞧不起的赤脚医生。知识青年当赤脚医生，是毛**“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在那里大有作为”最高指示又一光辉典范。这样的典型我们要梳理总结，要大张旗鼓的宣传表彰。他还重点表彰汤嘉莉，说汤嘉莉当赤脚医生不但敬业而且尽心，病人送到县医院，没有同类血型的血液，她二话没说主动鲜血。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值得宣传颂扬。

汤嘉莉想起来了。

“送香椿儿去县医院，冯院长找到项主任从搬运站借来的三轮小卡车。”汤嘉莉纠正。“项主任表彰有出入，我没有发挥那么大的作用。”

“宣传嘛，原原本本不添油加醋，怎能成为先进红旗人人学习的榜样？听话音，项主任有意抬举你培养你。”黑子队长说。

黑子队长说的是实话，国语丰富，一件事几种说。比喻冷阿婆被蛇咬她及时抢救，这是她份内的工作，她拿着队里的工分，理应为社员服务。再如香椿儿大出血，即使没有她这个赤脚医生，生产队也会派人送往公社医院。如果作为先进典型树立，说话的角度需要另行选择。扩大危险性，强调及时性，夸张重要性。如果没有汤嘉莉这个赤脚医生的存在，冷阿婆香椿儿奈何桥上走一遭。汤嘉莉认为在县医院主动献血是她精彩一笔，事实当时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出于救人的本能才做出无畏的牺牲，这个环节大有文章可做。项主任有心栽培，汤嘉莉为自己即将能成为先进典型沾沾自喜。她要做好思想准备，如果让她上台表述这段可歌可泣的事迹，她不仅有条不紊层次分明，而且要感人动情。她相信自己的事迹超过上海五姐妹。她们是护牛，自己是救人……突然一个闪念掠过，她惊出冷汗。美梦成真，她却忽略一个致命的问题。冷阿婆历史上有问题，姑且不说历史**的家属，起码屁股不干净，不属于贫下中农革命群众的范畴。香椿儿根正苗红，但她做出道德败坏的丑事。原则问题不成立，她这个先进典型何从谈起。汤嘉莉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

这时她想起谢庭雨，上海五姐妹他能生编硬造出“护牛故事”，那么她这个赤脚医生做出真真实实两次救人的生动事迹，他一定能够技术处理，使它无懈可击。如果能当上先进被树立成样板，招工进城的希望自然会上牢一道保险。事情宜早不宜迟，她不能坐享其成，决定去镇上一趟，主动出击找谢庭雨出谋献策。一路上她想好见着谢庭雨所要说的话，既不能开诚布公实话实说，也不能隐晦使得谢庭雨不明就里一头雾水。最好层层剥茧引导他一步步进入彀中，再由他主动提出愿为她效犬马之劳。

那天是逢集，街上照样熙熙攘攘。赶集是乡下人一种享受，特别是农闲时间，地里活计不紧手。老爷们上集看看热闹，条件好的理次发洗把澡，把自己整理一番。中午再在集上的饭店体体面面喝二两，太阳偏西舒舒服服消停赶回家。当家的女人们则不同，从限制饲养的几只鸡屁股里抠出为数不多的蛋，偷偷摸摸在集市路口卖掉，再置办些家庭里的必需品，油盐酱醋自然少不了。大姑娘小媳妇纯粹是打扮自己，他们最喜欢逛供销社的商店，看看有没有新进来好看的花布。看中了扯件衣料，放到入冬请裁缝来家忙活几天，过年就能穿新衣服显摆自己。

汤嘉莉无心闲逛集市，但她也没有急急匆匆而过。她希望在集市上碰到谢庭雨，这样不会感到突然巧合。一趟走下很失望，没有碰到谢庭雨的面，她又回头走了二趟。集市上有不少知青，他们在抢购乡下的土特产，比如山鸡野兔之类，准备带回城里。期盼落空，汤嘉莉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公社大院打听。她担心遇着杨小军。杨小军婆婆妈妈，打破沙缸瓮（问）到底，不问出子丑寅卯誓不罢休。还好未进大院，迎面遇到一位新来不久年轻公社干部，她说谢庭雨安排进驻清流中学当贫宣队。汤嘉莉发笑，初中生的下放知青，到农村才几天，庄稼还认不周全，竟然以贫下中农的身份去领导清流镇高等学府的革命。母校好久没来了，顺便故地重游。刚走进学校大门，谢庭雨从校长室里走出，汤嘉莉装作没看见，依然往里走。

谢庭雨叫住：“这不是汤嘉莉吗，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汤嘉莉冷冷说：“清流中学是我的母校，不能来吗？”

谢庭雨不愿与汤嘉莉斗嘴，把她拉进一间空房间。

“老插友，恭喜你贺喜你。”谢庭雨关上房门，拳抱当胸，弯腰打拱。

“前清遗老风范，有失贫代表的光辉形象。”汤嘉莉装着无意遇着，趣笑说。“大代表有啥事直说，弄得这么鬼鬼祟祟神秘兮兮？”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正要去鼓山坳呢。”谢庭雨一本正经。“受公社主任项银忠指示，要我收集整理知识青年赤脚医生汤嘉莉的先进材料。本人断言，一颗闪烁的明星即将从鼓山坳升起。”

谢庭雨以为汤嘉莉听到这个消息，一定惊喜若狂。

成百上千的知青在生产队里黄汗淌黑汗流，付出艰辛的劳动，他们丝毫没有引起上级领导的重视，依然默默无闻艰难磨砺。汤嘉莉只因当了赤脚医生，做出职责范围内该做的事情，无意被公社主任项银忠发现，机遇运气的巧合。

项银忠把谢庭雨叫到办公室，一反原来威严高傲的神态，笑容满面问。你插队在鼓山坳？谢庭雨忐忑不安战战兢兢回答。是的，鼓山坳插队大半年了。汤嘉莉你应该熟悉了。谢庭雨说，她比我早到几个月。项主任问，汤嘉莉平时表现怎样？谢庭雨稍微松口气，悬吊着的一颗心方才放下，他在询问了解汤嘉莉的情况。不过他仍有疑虑。关心知青在农村锻炼是公社领导职责中一项重要工作，公社设置知青办公室具体负责。作为公社党委副**、革委会主要领导，关注某个知青表现，应该按照组织程序，向大队生产队干部了解，而不是找同队知青谈心。

谢庭雨小心翼翼，顺着项主任的问话谨慎回答。项主任对汤嘉莉插队初期田间劳动不感兴趣，当说到当起赤脚医生，如何刻苦钻研学习医术，如何寻师拜艺收集民间草药方，土法上马研制出行之有效的药剂，项主任眼睛发亮，聚精会神。立刻指示他去鼓山坳挖掘整理出汤嘉莉当赤脚医生的一些先进事迹。谢庭雨如释重负，长长吁口气。项主任有心栽培树立汤嘉莉。作为同一个屋檐下的插友，谢庭雨真心为汤嘉莉庆幸高兴。

谢庭雨对汤嘉莉一直爱慕倾心，有几次想向汤嘉莉表达真情实感，企图把插友的关系拉近一步。汤嘉莉不知是木纳还是有意回避，话锋调转，滑向别的话题，不闪留丝毫缝隙让他有机可乘。汤家的聚会，汤父偏爱举动高调亮出一个信号，汤父把谢庭雨当作亲近挚友相看，家庭这一关超常规的提前通过。汤嘉莉似乎无动于衷视而不见，汤父偏向谢庭雨的亲昵，是他走动频繁熟悉而已，并没其他用意。郑星远如果有这个方便，汤父同样如此相待。至亲在于近。

谢庭雨没有泄气，把爱深深埋在心底，锲而不舍水到渠成，到时候汤嘉莉会领悟到一个真情执着的青年在暗爱依恋苦苦的等待。以前他是被汤嘉莉甜润秀美的容貌打动，接触到上海五姐妹，两相比较，汤嘉莉的举止气度在谢庭雨的心灵加深印记。

世间的事许多有惊人的相似。数月前，公社党委**曹立功也是这样突然把他叫到办公室。那时谢庭雨刚编入贫宣队在公社突击受训。两眼抹黑，公社干部谁也不认识。通过杨小军仅记住党委**曹立功和革委会主任项银忠两位主要领导。

无意中他与曹**碰面，你是谢庭雨知青吗？两人擦身而过，曹立功扭头叫住他。谢庭雨愣怔，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曹**重复一遍，谢庭雨确信无疑才答道，是的，曹**找我有事？曹**说，半小时后去我办公室。谢庭雨同样忐忑不安战战兢兢。他找杨小军探听底细，杨小军摇摇头，笑说，曹**记住你谢庭雨三字，是好事，别的无需多问。曹**不愧县委办公室主任挂职锻炼的干部，与泥腿子干部出身的项银忠截然不同。他开门见山，听说你的写作很好，作文上墙作为全校的范文，还被县报刊载。

谢庭雨惊诧，曹**对自己还有一番了解。写得不够理想，是班主任花气力修改的。他如实回答。曹**说，《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这篇文章入选中学课本，你一定看过了。三分事例七分写功，没有作者神来之笔的高深功底，写不出这篇打动亿万人民心灵的好文章。谢庭雨不知曹**的目的，懦懦弱弱点头，不敢贸然搭话。曹**饶了大圈转上正题。板桥生产队五位上海插队的女知青表现突出，事迹典型，有着广泛的教育意义。组织人写了几份材料我看了都不满意。就事而事，没有高度提炼以情感人。你可以胜任。谢庭雨内心掩饰不住一阵激动，这是曹**对他的信任，也是自己显示实力的一次良机。但他不能突显狂傲忘乎所以，做人还是谦虚菲薄为好。曹**这样看重我，恐怕有失期望。曹**笑说，具体情况你与杨小军联系。

他和杨小军来到板桥知青点，杨小军把谢庭雨吹捧得神乎其神。谢知青是谯城中学的高材生，清流公社一支笔，曹**亲自点将。上海五知青肃然起敬。对于采访写材料，五位女知青习以为常，县报广播站的记者三天两头登门，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件事，翻不出新花样。报纸刊登豆腐干大的文章，广播播放兔子尾巴长的几句话。

五知青除了听到一番颂扬话，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质的变化。久而久之她们嫌烦。为首的沈丽娟戏弄，杨干事莫不是又来糊弄我们女孩子，实话对你说在坐的五姐妹名花有主，我们都有对象。杨干事希望你丢掉幻想，另辟蹊径。杨小军被噎得吭吧吭吧。不要癞蛤蟆跳秤盘自己称高自己，就你们这等模样我一个都看不上眼。白唰唰的面庞，竹竿似的身腰，风一吹晃三摇。林黛玉的病态美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的。鼓山坳听说吗，汤嘉莉是咱们清流镇公认的大美女。沈丽娟好奇问，汤嘉莉也是上海知青？杨小军增足底气。干嘛是上海人，只有你们上海大都市出美女？咱们清流河水照样滋生出小家碧玉。

五姐妹中的梅红说，杨干事不介意的话，哪天有机会给我们引见引见，欣赏杨干事赞誉的大美女。五姐妹年龄最大的盛岚说，听说香港经常举办亚洲小姐选美，清流公社知青要是敢选美，我倒想报名参加，与汤嘉莉比试一番。杨小军拨正话题，滑上歪道了。你们上海知青小资产阶级味道浓厚，崇洋媚外。香港小姐选美纯粹是资本主义产物，坚决批判。

盛岚吐吐舌头郑重申明，大家耳朵闭塞，本知青什么也没说。五姐妹中年龄最小的林巧巧站到杨小军的面前，说了半天，汤嘉莉到底如何漂亮，请杨干事用文学语言表述一番。

五姐妹起哄。杨小军镇静自如说，本色美、庄重美、健康美，一句话不用粉饰装扮的自然美。沈丽娟说，锣鼓听声，说话听音，杨干事批评咱们五姐妹是雕琢加工出来的花架子喽。

谢庭雨待在一旁默默无声，他与她们不熟悉只能做旁观者。初次相见直观感觉，五位上海女知青开朗活泼，嗲声嗲气，艰苦恶劣的环境没有模棱去她们学生时代的纯真和大都市女孩子的娇贵。谢庭雨对上海人没好印象，其实也谈不上反感，可能是小地方与大都市文化的差异。在他的脑海里，尖刻吝啬斤斤计较这些贬义的词汇伴随她们而行。这次零距离接触没有改观初衷相反加深印象。杨小军的嘴头功夫显然不抵她们，万般无奈抬出汤嘉莉也给上海女知青大杀威风。谢庭雨佩服杨小军灵机应变，为地方知青长脸增光。

说笑打闹一阵，杨小军认真说，曹**指示，我和谢知青也来了，仁至义尽，至于你们想不想当先进，自己拿主张。谢庭雨强硬口气说，我们是为他人做陪嫁衣裳，人家不欢迎何必强求。打道回府向曹**汇报交差。

沈丽娟老到成熟，插友们开几句玩笑也当真的，你们好心为我们插花戴朵，半邋子也知道好坏。想当先进，十二分的想当先进。杨小军说曹**有决心，我和谢知青有信心，只要你们积极配合，上海五姐妹这面红旗一定会树立起来，在全县高高飘扬。谢知青准备另起炉灶，打破常规按照新的思路，配合形势写出一篇以情感打动心灵的的高质量文章。你们提供素材，谢知青负责整理提炼。

林巧巧说，我们可以不出工了吧。杨小军笑说，这就是当先进的好处。林巧巧欢呼雀跃。

半天座谈，五姐妹东扯西套能提供的还是哪些报纸广播用烂了几件事，没有新的材料补充。不用了解坐在家里完全能够想象：千里之外南国之滨的上海大都市，五位十六七的女中学生背着行囊，泪水汪汪告别父母告别黄浦江，随同数以万计的知青大军乘车北上，来到山环岭套的偏僻山区。高楼大厦消失，眼前呈现低矮的茅草屋。闪烁的电灯换成昏暗的油瘪灯。香甜可口的饭菜，变为难吞难咽的苞谷糊……

天地悬殊的反差。这些昨天还在课堂里高声朗读高尔基《海燕》的女学生，今天是头戴草帽肩扛锄头的新农民。繁重的修地球磨砺她们脆弱的意志，残酷的现实击碎了她们魂牵梦绕的远大理想。前程何在，路在何方？按照这样的思路写作，郁闷低沉消极颓废。

谢庭雨几个晚上苦思冥想，决定采用革命乐观主义的红线贯穿始终。从积极报名插队落户，到走进农村锻炼，无穷的革命力量要求她们笑对人生，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面向残酷的现实。上海五姐妹的英雄形象一下站立起来。生动典型的事例不够，他多次去板桥深入农户收集，对养牛常识不懂，谢庭雨专程回趟鼓山坳，向养牛户请教。对上海知青五姐妹，谢庭雨可以说极尽全力耗费心血。

初稿写出来，谢庭雨特地去趟板桥念给五姐妹听。五个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沈丽娟说你是写小说编故事吧，我们五个人有那么高尚吗？谢庭雨说，精心提炼艺术加工。

梅红说谢知青变成我们肚里的蛔虫，连想啥心思都写的得一清二楚。谢庭雨说，写文章需要逻辑推理。思想指挥行动，你们做出高尚的行动，必然会有高尚的思想支配。

错。沈丽娟压低声音说，谢知青你说句心里话，你下放到农村是自觉自愿的？被逼无奈，不得已而为之。我们可没有你写得那么高的思想境界。

谢庭雨说，以前报纸广播宣传力度不够，就因为平铺直叙，没有挖掘闪光点，进行艺术加工，所以五姐妹这个典型群体站立不起来，红旗样板自然无从谈起。

沈丽娟拍拍谢庭雨的肩膀，谢知青辛勤劳动，用心良苦，我们还是要感谢的，五姐妹中你看中哪个言一声，愿意和你谈恋爱。

谢庭雨受到羞辱，脸红成了关公。盛岚说还是个生瓜蛋子，在学校连女同学的手都没摸过吧

轻佻浮躁流气十足，谢庭雨给五姐妹的评价。他嗤之以鼻，暗想，打一辈子光棍，不会在你们群中找老婆。